檳榔傳奇

外婆的檳榔歌謠

初夏，清風(fēng)徐徐，羽葉飄飄，月光似水，檳榔花開，幽香彌漫。這時的檳榔谷屬于外婆，屬于外婆的檳榔歌謠。那是一首不知傳唱了多少代的檳榔兒歌，是外婆從她的外婆那里學(xué)來的檳榔民歌。

那是一首用海南方言傳唱的民歌，唱遍天涯海角的兒歌。歌謠的創(chuàng)作者是外婆的外婆，歌謠的傳承人是外婆的外婆。歌聲陣陣，飄出園林山谷，飄進(jìn)兒童的心里。

“加鷯哥，尾長長，飛入菜園吃菜秧，飛去深山吃山竹，飛回前園吃檳榔。一口檳榔一口香，二口檳榔涂口紅，三口檳榔去迎嫂，四口檳榔入嫂房。嫂呀嫂，不用嫌儂室家窮，儂室牛犢百十只，儂室豬崽七八欄。金客廳，銀后堂；金舂臼，銀豬槽；金糞箕，銀竹竿。竹竿長長摘楊桃，楊桃生來四五棱，黑欖生來兩頭尖，油麻生來燈倒吊，芭蕉無糖肚內(nèi)甜……”

這是一首原生態(tài)的檳榔歌謠，這是一首對生活充滿期待的海南兒歌，這是一首藝術(shù)穿透力很強(qiáng)的鄉(xiāng)土音樂。外婆會唱的歌謠真不少，但經(jīng)常是自哼自唱，那是屬于外婆那一代的關(guān)于檳榔的戀情隱私。但是，這種隱私終于被孫女“公之于眾”：

“隔河檳榔綠成蔭，心想采摘怕水深；擲個石子試深淺，送口檳榔試哥心?！?/p>

“一口檳榔一口香，二口檳榔暖心房；三口檳榔來做媒，吃儂檳榔即儂郞?！?/p>

孫女唱完，扮個鬼臉，接著便爆出男女兩重唱：男：“今旦俺真不碰運(yùn)，乞口檳榔無人分；人都分人不分俺，弄俺流涎咬嘴唇?！迸骸案缒隳共慌鲞\(yùn)，哥想檳榔儂愿分；不嫌儂涎放口接，輕輕莫咬儂嘴唇。”

歌謠無比美妙。孫女唱著歌謠長大，唱著歌謠成婚，唱著歌謠變成外婆。檳榔歌謠，成了保存海島人文基因、島民生活記憶的文化遺產(chǎn)。

祖母的檳榔婚禮


記憶最深的是“送檳榔”，那是婚姻行進(jìn)曲的生命樂章。從“提親”到“定命”，從“許親”到“問日”，從“定日”到“迎親”，曲調(diào)雖不同，但最活潑靈動的音符就是“檳榔”。

為什么非得“送檳榔”？海島習(xí)俗，迎來送往，禮重檳榔?？腿说皆L，送檳榔表敬意；主人待客，敬檳榔表誠心。平日尚如此，行人生大禮，豈能不送!

豈止要送，而且要精挑細(xì)選，送足數(shù)量，注重程式，講究包裝。以“送檳榔”為中心的“六禮”，俗稱檳榔婚禮。“提親”之初“送檳榔”，愿結(jié)連理，便收禮盒。如果尊者取檳榔一個，即為同意“定聘”，就是吃了某家檳榔。

為什么非得檳榔做聘禮？檳，通賓，榔，通郎；謎語“先是朋友，后為夫婦”的謎底就是“檳榔”?！八蜋壚啤睘槠福幕饬x深刻。西晉時期，左思《吳都賦》有“檳榔無柯”之贊；“送檳榔”寓意堅貞不渝，不節(jié)外生枝。島民認(rèn)為，檳榔樹干筆直，樹身渾圓，“送檳榔”表示“一心一意”“婚姻和美”。

男方“送檳榔”，女方“吃檳榔”，送有考究，吃有章法?！八蜋壚啤钡臅r間一般選在六月或八月的雙日，檳榔必定雙數(shù)，象征“成雙成對”。祖母“吃檳榔”時才7歲，是虛歲7歲，那時還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過了7年，“送檳榔”的儀式再次復(fù)制，叫做“許親”，初諳世事的祖母開始嘗到檳榔的苦澀。爾后，“問日”“定日”，最后便是“迎親”。就這樣，小小檳榔演繹了一場熱鬧非凡的婚娶大禮。

古老的檳榔故事


從昨天到今天，海島大地一直講述檳榔故事。豈止海島，南粵大地、華夏九州以及東南亞一帶也一直講述檳榔故事。

周去非《嶺外代答》說：“自福建、下四川與廣東西路，皆食檳榔者?？椭敛辉O(shè)茶，唯以檳榔為禮?！蔽覈偶幸灿小澳现杏小耦}’黑齒之俗”的記載。所謂“雕題”即“雕題國”，那是西漢儋耳的別稱；“黑齒”是古人的審美觀，是嗜食檳榔的緣故。由此看來，國人嗜吃檳榔，至少已有2000年的歷史。

吃檳榔是一種時尚。南朝庾肩吾《謝東宮賚檳榔啟》說：“無勞朱實(shí)，兼荔支之五滋；能發(fā)紅顏，類芙蓉之十酒。登玉案而下陳，出朱盤而下逮；澤深溫奈，恩均含棗。”說的是1400多年前，皇家不僅享用檳榔，而且賞賜大臣。清人王士禎早朝詩也有記載：“趨朝問夜未渠央，聽鼓應(yīng)官有底忙。行到門前門未啟，端坐轎中吃檳榔?！?/p>

嚼檳榔是一種身份?！赌鲜贰⒛轮畟鳌份d：穆之少時家貧，到妻兄家寄食。有一次飯后，穆之想吃檳榔，妻兄譏笑說：“檳榔消食，君乃常饑，何忽須此？”地位低微，乞食蒙羞，穆之發(fā)憤，勵志成才。及至升任丹陽府尹，穆之設(shè)宴款待妻兄，還特地用金盤貯檳榔一斛相贈。李白詩句“何時黃金盤，一斛薦檳榔”，說的就是這樁“檳榔恩怨”。

古人嗜檳榔，今人也嗜檳榔。作為主要產(chǎn)地，檳榔已成為許多海南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筆者有一位朋友，平生與檳榔結(jié)緣。他幼年求學(xué)出遠(yuǎn)門，母親必備檳榔為旅途小食。

悠久的檳榔文化


古往今來，檳榔入詩，不乏佳作。戲劇家湯顯祖歌詠：“熒熒煙海深，日照無枝林。含胎細(xì)花出，繁霜清夏沉……風(fēng)味自所了，微醒何不任。徘徊贈珍惜，消此瘴鄉(xiāng)心?！焙Ｄ厦t王佐詩吟：“綠玉嚼來風(fēng)味別，紅潮登頰日華勻。心含湛露滋寒齒，色轉(zhuǎn)丹脂已上唇?！?/p>

詩人贊嘆檳榔風(fēng)韻，醫(yī)家摹寫檳榔形狀?！赌戏讲菽緺睢吩疲骸皺壚?，樹高十余丈，皮似青桐，節(jié)如桂竹，下本不大，上枝不小，調(diào)直亭亭，千萬若一，森秀無柯。端頂有葉……風(fēng)至獨(dú)動，似舉羽扇之掃天。葉下系數(shù)房，房綴數(shù)十實(shí)，實(shí)大如桃李?！边@不是醫(yī)藥本草對檳榔的描寫，而簡直是一段優(yōu)美的散文詩。

然而，說得更玄妙、更淋漓盡致的，是羅大經(jīng)的《鶴林玉露》。羅氏說：嶺南人以檳榔代茶御瘴，其功有四：一曰醒能使之醉，蓋食之久，則熏然頰赤，若飲酒然；二曰醉能使之醒，蓋酒后嚼之，則寬氣下痰，余酲頓解；三曰饑能使之飽，四曰飽能使之饑。蓋空腹食之，則充然氣盛如飽；飽后食之，則飲食快然易消。

檳榔功效神奇，歷來為人稱譽(yù)。南宋朱熹有《食檳榔》詩：“憶昔南游日，初嘗面發(fā)紅。藥囊知有用，敬碗詎能同。捐疾收殊效，修真錄異功。三彭如不避，糜爛七非中?！敝祆浜螘r南游，不得而知，但知他與蘇東坡一樣，有“兩頰紅潮增嫵媚，誰知儂是醉檳榔”的同感。朱詩所云“三彭”，說的是檳榔殺蟲，藥效神奇。

海南島民，平常吃的有檳榔青、檳榔肉、檳榔咸、檳榔干等，而商家則別出心裁，加工炮制檳榔系列產(chǎn)品。不過，街頭巷尾兜賣的基本是切成小塊的檳榔青，且大多配蔞葉、石灰膏同賣。這是檳榔文化的一個特點(diǎn)，食法講究，除選用蔞葉、石灰膏以外，也有用荔枝嫩葉搗成餅，加入檳榔同嚼；還有像宋趙升之《詠椰》所說“且堪切肉配檳榔”，配以椰肉同嚼。至于吃檳榔為什么非要選蔞葉、石灰膏或荔枝葉、椰肉做配料，這是一道有待破解的關(guān)于檳榔的文化密碼。

矚目的檳榔經(jīng)濟(jì)


清人屈大均《廣東新語》認(rèn)為，海南盛產(chǎn)檳榔，以會同為上，樂會次之，儋縣、崖縣、萬寧、文昌、澄邁、定安、臨高、陵水又次之。會同，即今瓊海市。屈氏認(rèn)為，會同田腴瘠相半，多種檳榔。舊時瓊海，嘉積鎮(zhèn)多檳榔商鋪，“泉(州)商興(化)販，大多仰此”。其時，瓊島檳榔銷往閩廣及海外者，每年“不知其幾千百萬也”。

商人趨利，看好檳榔；官府收稅，瞪住檳榔。在相當(dāng)長的歷史時期，檳榔是海南稅收的重要稅源?！稁X外代答》載：“海商販之，瓊管收其稅，歲計居十之五，廣州稅務(wù)，收檳榔稅，歲數(shù)萬緡”。稅利之巨，令人驚嘆：“非檳榔之利，不能為此一州也”!

除了食用和貿(mào)易，元、明、清三朝，檳榔還被列為“土貢”供奉皇室，所以島民多植檳榔“以資輸納”，諸州縣也“三歲一貢，其數(shù)無常，藉以邀功”。所貢之品，分列幾類：春末采收者，曰“軟檳榔”；夏秋采摘的，曰“米檳榔”；用鹽漬制的，曰“鹽檳榔”；小而尖長的，曰“雞心檳榔”；個大而圓的，曰“大腹子”；其花苞稱“大腹皮”。

檳榔種植容易，管理方便，花、果及苞蕊皆入藥，經(jīng)濟(jì)效益極高。時至今日，檳榔收入仍占海南農(nóng)村經(jīng)濟(jì)重要地位，故丘浚有“千樹榔椰食素封”的評價。丘浚說，有千樹檳榔，就可安享老天爺?shù)摹八胤狻?，雖然沒有官爵封邑，但和封君人家一樣富有。王佐也說，擁有檳榔是“海國居奇貨”，做這樁生意，得千金易如“折枝”。時至今日，湘潭仍是海南檳榔的主要銷售地，檳榔經(jīng)濟(jì)把兩地商貿(mào)緊密連在一起。